晏良

Mais où sont les neiges d'antan?

【曹郭】溯游



海面平静,没有渡船。夜色自空中缓缓倾泻而下,与如墨的海水交融,再渐渐沉没去更深的地方。巨大的碎冰浮在上面,像来往的渡船。


郭嘉醒来时,周围悄无人声,只有窗外的月光渗入窗纸,投下朦胧的影。他压抑着呼吸以防牵扯旧疾,很慢很慢地回想了一下,终于想起来现在是个什么境况。曹操带兵远征乌桓,而他在中途休憩。在不知多久的长梦中他隐约听到了几句,小城的老医说他高烧不退,神智怕是很难清醒;为他把脉后,便再没了声音。


哦,我这是快死了。郭嘉想。


想通了这一点,他忽地释然长舒一口气,连带着胸肺和喉咙都是火辣辣的疼;他却还想要一口烈酒,把他的经脉彻彻底底地洗一洗,就此醉死也不失为一件幸事。此刻,他终于不必再劳心那些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的军务,脑子闲下来,竟生出些许空虚落寞。郭嘉一偏头,望见窗纸上干枯的柳枝的剪影。


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颍川南岸的柳树下穿行,颍水上有木舟漫游,兰桨悠悠牵起一带涟漪。岸边浣衣的姑娘羞红了脸瞧他,他也施施然回人一个微笑;那姑娘便匆匆垂下头去,手中的衣服随水波轻轻漾着,漾出细碎的少女心事。那时触目是颍川的柳,迎面是颍川的风,各各酥柔入骨。时间在这里流淌得很缓慢,弯弯曲曲映出一众灯火声色。晴天自是万物明朗,若是下了雨,雨丝也永不会像塞北的风雪一样刺骨。那雨自枝头携花瓣而下,他便撑伞踏着落花去寻二三好友,乘兴而行兴尽而返,反倒去欣赏夹岸的春色。细雨叩在青石板上,和着油纸伞上的轻响,好似他不疾不徐的步履,每走一步便耗去十年的光阴。


他曾经想过,若是一辈子这样,倒也不错。


可惜他后来遇到了曹孟德。




曹操曾问过他想要什么。


彼时他们二人刚结识不久,郭嘉不羁的性子就已初露端倪了。他随意地拨弄着一旁新开的春桃,一边恹恹道:“不瞒曹公,我还真是无欲无求。小时家里请夫子教习,不知怎的错找了个腐儒来,天天唠叨那点仁礼君子,我耳朵都要生茧了。君子得其时则驾,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,索性随心而往,何苦当那劳什君子。”


曹操大笑。


郭嘉好似没听到一般,扬手折下了一枝带露的桃花,道:“有些人拼死相争,只是为了叫天下冠上自己的姓氏;有些人是为了天下苍生,誓做出一番事业;而我……”


他将那枝春桃塞进曹操怀里,唇角微微勾起,像只狡黠的狐。曹操低头去看,一时竟分不清是桃花更艳还是人面更丽。


“我不想糟蹋了一身才华,也不想错过对弈的机会。人生苦短,及时行乐。至于这天下究竟姓甚……”


他一挑眉。


“让他姓曹好了。”




也许主公和谋士的身份自来便是不对等的,但曹操给了他这份珍重,他便心安理得地受了,没在意他人惊诧的目光。就像陈群批他不治行检,他还敢笑眯眯地还人一句:“良贾深藏若虚,君子盛德,其貌若愚。看陈西曹这般兢兢业业的模样,当真是盛德君子,嘉可望而不可及啊。”气得陈群七窍生烟,誓要和曹操当面理论,叫他吃几回板子——当然,没有成功。


恩德相结者,谓之知己;腹心相照者,谓之知心;声气相求者,谓之知音。总来叫做相知。人世浮沉一遭,得遇相知者寥寥。而郭嘉遇到了,便再不会放手。


有时,他觉得他的明公像一团火,引得无数飞蛾前仆后继地追随,他也是众多寻死飞蛾中的一只。但他清醒得很。如果曹操需要,他可以马上投入火中化作飞灰;若是曹操尚未言明,他也会安分地守在界线之后,看似飞扬跋扈,实则未僭越一步。


——只有一次。


“明公。”


曹操的手腕被攥住,僭礼之人面上是酒醉的绯红,眼睛却亮亮地瞅着他。


“明公。”他又唤了一声。


曹操双唇翕动,但没有出声。也许是时候呵斥一下恃宠而骄的小狐狸,但他没有。可能是因为这时,郭嘉的神情肃穆得与以往不大相同,不像只惑主的妖狐,倒像要自首一般,切切地盯着他,眼神滚烫灼热。


账外将士的喧哗好像远去了,连篝火的噼啪声也听不真切。曹操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,不知是郭嘉的,还是自己的。


沉默。


可就在几秒的沉默里,郭嘉的神情忽然变了,明亮的眼神中藏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巨大的痛苦几近喷涌而出。他攥着曹操手腕的力气一点点卸下,而后脱力般跌回原位。


“没什么,明公。”他似乎想笑一下,表情却像是要哭。


曹操仍旧沉默。


“你知道吗,”郭嘉轻轻道,“若是放在了十年前,我定然不会这样说的。”


而曹操还是沉默。只是他缓缓地伸出手,扳过青年的肩,还了一个僭越礼数的拥抱。




郭嘉力争出兵乌桓的那晚,曹操去了他的房中——越界的次数自那次意外后愈来愈多。


本应躺在床上养病的人却仪态不整地枕着酒坛卧地而眠,酒香氤氲一室。他衣襟松松笼着,露出些许白皙的皮肤,袍袖上沾染酒渍,就那样酣睡去,大梦不醒。曹操在旁安静地看了会儿,心底生出一股诗性的细密的忧伤。他忽然不想打扰他的长梦,他甚至宁愿他永不醒来。


但郭嘉忽的睁眼。


那一刻,仿佛千军万马奔袭而来,旌旗卷着西风扬得恣意潇洒。在遥远的朔方,军帐前的火光绵延千里,坛中酒一泼,便是滚滚黄河浊浪向前,醉倒万里江山。眸若利剑,所及之处,皆为远方。


郭嘉摇摇晃晃站起来,又似要倒的模样,曹操赶紧上前一步搀着。“无所不备,则无所不寡,瞻前顾后,不成气候……”曹操听着身旁的耳语,又好气又好笑,也不知是醉话还是梦话,只管将人塞回床上去。附身掖被角时,又听见郭嘉絮絮耳语。


“明公,人的路子走得,鬼的路子走不得。鬼道固然易胜人道,只不过……”


他忽然诡谲一笑,竖起食指抵在唇前。


“得拿命来换。”




黑色的梦魇缠住他的手脚,带他向无尽的深渊沉沦。他在下沉,下沉,却在遥远的天边看到了破晓的曦光。他凝视着那一点明亮,忽然奋力向上游去,暗色的海水卷过他的长睫与鬓发,带出一串串细碎的泡沫。他在向上,向上,嘴角的鲜血仍未干涸,流成汩汩的颍水,载着无尽的木舟与春柳,一路蜿蜒过故乡。


他何尝不思念故乡,思念故人。无数个夜里他披衣望去,故乡的月在天边低悬,下面是连绵的战火与金戈之声。只是那些和曹操、和曹操的宏图伟业比起来,着实渺小如尘芥。也许将死之人的心肠是最软的。他想着窗外死去的柳叶,想着木落之时南渡的雁,念起了颍川的新柳,念起了弯弯的颍水。可是那水忽的沸腾起来,渐渐染了血色,翻涌着曾经的抱负与誓言。


吾往南方,则不生还。


他能感受到身上的力气被冷水一点点抽走。暗色的海水将他吞没,而他再无力上游。


可他们才将将平定北方,他们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路没有走完。


郭嘉咬破了虎口,鲜猩流入咽喉。于是他继续向上游去,向那道光。可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做,只是仰卧在病榻上,艰难地数着最后的呼吸。


海水绵延无尽头。他被暗流冲击了一次又一次。再抬头,那光还是一如既往地远。


时耶?命耶?


他想起儿时的老者,老者手中持着龟甲,述说着不祥的征兆。他的父亲狠力将那龟甲向地上摔去,龟甲却并没有损裂。他那时懵懵懂懂在一旁看着,好似明白些什么,又好似什么都不明白。


现在他眼前是即将冰封的海面。


于是他闭上眼睛,海水温柔地将他包裹,细细的水流卷过他的手指,像爱侣与他十指相扣。乳白色的微光在他指尖聚拢,摇晃着向天边浮去;而他缓缓下沉,沉入一场经年不醒的美梦,梦中有他的君王加九锡冕十旒,剑指万顷山河。


彼时曹操桌上一点烛火,跳动几番,寂寂灭去。




郭嘉刚走的时候,曹操有悲伤,却远未及悲痛。只是坐车行路时身遭好像少了些什么,一转头见郭嘉披着狐裘在角落里小憩,顿觉安心;可忽地想起郭嘉已逝,猛然回头,角落里只零零散着一件狐裘。曹操从未有伯牙绝弦的念头,此刻却忽然觉出些许味道。可能是军祭酒的身份隐瞒了太多,让他连自己都瞒了过去,好像所有的礼贤下士都是为了谋算,为了天下。


但郭奉孝只有一个。子期已没,世上再无知音。


曹操再寻不到一个青年来唱他的诗,而他可在旁击节相和;锣乐喧潮的宴会上,也没人能在觥筹交错间读懂他看来的一眼。


等到曹操也老去,年迈的魏王想到,和郭嘉的分别不过是众多分别中的一个,只是更加刻骨铭心。不妨当他远行,去过他的逍遥日子,便各自离去,各自灯火声色。偶然夜里回首,独酌也可为对饮。彼时星璨月满,那人便是月亮。

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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