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良

Mais où sont les neiges d'antan?

【刘柳】云中书(下)


前文见合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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肆. 


后来,他们谁都没再提起过那个雪夜,只是一同出游时会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轻牵对方的指尖。他们还如旧时一般秋月衔觞、春日驰毂,眼中却多了一丝别人察觉不到的流光。


但他们缄口不言,自认心照不宣。


日子自桃花枝下窸窣流过,卷过朦胧的烟雨与渐逝的流火,卷过萧瑟的残菊与绵软的冬雪,又流进醇美的屠苏酒,酒香里氤氲着二两春风。他们浸在时光的潆溪里,渐渐洗去了少年稚气。硕鼠横行,百姓多苦;藩镇四起,紫烟疏散。那些轻裘快马的日子好像已经很远了,被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埋没,沉默在记忆的一隅,惶惶然等一个归宿。


刘禹锡已经很久没私下约柳宗元小聚了。顺宗即位,革新初始,他们有太多的事要忙。有一日,他无意间瞥见了窗外花枝招展的春桃,那清雅明丽的色彩隐隐约约触动了他心底某根弦,叫他回想起好多年前那个攒着桃花瓣的背影。于是他信手折了一支去寻柳宗元,进门却发现他已伏在案上酣睡,一旁的狼毫墨汁饱满。他在旁边转了几圈,最终还是没忍心惊扰挚友的好梦,只是刚披了件外袍上去,柳宗元就惊醒了。醒后的第一句话是,要上朝了吗?


刘禹锡不答,只是将那支春桃别进柳宗元耳后鬓发间。


他们以为民心所向即为坦途,以为皇命在身便是明朗。眼前的阴霾横劈入一寸光,他们便一身风尘地策马越过荆棘坎坷,向那虚缈的光明奔去,欲撷光作火,烧掉那一切世间不平事,还大唐一片海晏河清。


可上天总不属意少年人。信书成自误,经世渐知非。


伍. 


贺表。


“臣某诚欢诚庆,顿首顿首。”

“欣逢众瑞,踊跃之至,倍万恒情。”

……


贺表。


柳宗元放下笔,看着刘禹锡。刘禹锡也看着他。他们二人之间从来无需言语多事。


柳宗元又拿起了笔。


“叔文坚明直亮,有文武之用。”

“公居禁中,訏谋定命,有扶翼经纬之绩。”

……


他懂他,所以他未加劝阻;他懂他,所以他秉笔直书。


灯火摇晃,渐颓渐老。


那支笔在写,笔尖衍出无数繁花。他从未停止。


后先生盖千祀兮,余再逐而浮湘。

求先生之汩罗兮,揽蘅若以荐芳。

愿荒忽之顾怀兮,冀陈辞而有光。


陆. 


没想到长安至衡阳的路竟这么短。


这是他们并肩而行的最后一段路,只要有终点,便就是短了。


衡阳的风并不刺骨,比起长安的风要温柔得多。那风温温柔柔地拂过柳宗元的发,而后袅袅娜娜地远去,同远处的烟水一起沉浮。他们二人下马,沉默地并肩走了一段。刘禹锡悄悄向身旁人打量。他的鬓角已增霜雪,眼角的尾纹浅浅勾出岁月的斑驳。他想起好久之前,他的子厚踔厉风发,鸦雏青丝三千,缕缕缠过他的心尖;他想起上次一同回京,在善谑驿他提笔写下“我有一石酒,置君坟树前”;忽然又想到那个冬夜,那个冬夜……


他停下来。


柳宗元也停下来,偏头看向他。


他贪婪地盯着那双眼眸。世事多舛,而瞳孔仍清澈,粲焉如繁星丽天,而芒寒色正。他不知道现在撕扯自己的感情是什么,只知道心脏裂开了一个大口,鲜血汩汩流出。他觉得两人不过一拳之隔,竟已要擦肩而过,从此千丈万丈,不知何日重逢。他的欲望告诉他,你大哭罢,咆哮罢,去撕扯他的衣襟,去啄吻他的双唇,去紧紧地抱住他,把他整个人都融进你的骨血……


可他只是站着。


柳宗元的唇翕动几下,却先流下泪来。刘禹锡猝不及防,赶忙用袖子给人拭泪,下意识地开玩笑道:“别哭啊,你一哭我心都碎啦。我把你在心尖上挂着,你也不许忘了我。你要是忘了我,我就求神仙给你托梦,夜夜在你梦里唱《有所思》,哎呀怎么念来着,‘闻君有他心,拉杂摧烧之,催烧之,当风扬其灰……’”说着说着,忽觉嘴角一咸,抬手一摸,竟已泪流满面。


所求不过黄发相看万事休,不过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

难矣。


柒. 


天各一方,雾水苍茫。


永贞革新一事,再苦再痛也好似药羹,在水里泼了去,那稠黑也渐沉渐远了;年少时的种种逍遥却又上心头,几次三番入梦来。直以慵疏招物议,休将文字占时名。待其酒力醒,茶烟歇,送夕阳,迎素月,举目四望,第见风帆沙鸟,烟云竹树而已。


岁月潺潺流淌。碧天如水兮,窅窅悠悠;百虫迎暮兮,万叶吟秋。一日刘禹锡在秋叶下闲闲读些文字,忽见庄子之“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”,大恸。他从岁月的长流中惊醒,忽觉人生已至秋季。他想起当年所写“我言秋日胜春朝”,好像也已经过去很久了。他自来不是消极的人,可他一想到柳宗元,想到年少春日的并辔而行,爱别离又求不得,便生贪痴妄念。


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,尽化信笺千行。他们所论,上邈云汉,下揽八荒,却很少谈及彼此之情,仿佛不忍惊扰年少的梦。刘禹锡也从未想过,多年之后,他也会如风流才子一般将“相思”一词常挂嘴边,“相思”此人“相思”彼人,真真彻骨相思之人却已天人两隔。


入我相思门,知我相思苦。若是相思不那么铭心刻骨,是不是就更容易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,而不是戚戚然再三删减才述诸笔端?


他终究没有说出口,在他的子厚还能听到的时候。


捌. 


茶上的白雾散了。


他努力地回想那最后的讣告,却未在记忆里捕捉到只字片语。也许那是假的,也许这世间一切都是虚妄,也许再醒一遭,仍是人面桃花相映红,那双宜笑宜眄的眼睛看过来,所及之处尽是贞元九年的春色。


于是他阖眼睡去,待甑中黄粱渐熟,锦书一封自云端携万千秋水而来,他便循着那清秀熟稔字迹溯流攀拓,于星槎之上寻那梦中故人。二人一同俯瞰人间烟火,细聆密雪碎玉,手扶弯月疏星,击节高歌吟诗纵酒,不知今夕何年矣。
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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